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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风止了,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冷。夜来了,它却没有带来黑暗。上面是灰色的天空,下面是堆着雪的石板地。一个大天井里铺满了雪。中间是一段垫高的方形石板的过道,过道两旁各放了几盆梅花,枝上积了雪。
  觉民在前面走,刚刚走上左边厢房的一级石阶,正要跨过门槛进去,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左上房窗下叫起来:“二少爷,二少爷,你们回来得正好。刚刚在吃饭。请你们快点去,里头还有客人。”说话的婢女鸣凤,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,脑后垂着一根发辫,一件蓝布棉袄裹着她的苗条的身子。瓜子形的脸庞也还丰润,在她带笑说话的时候,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。她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他们。觉慧在后面对她笑了一笑。
  “好,我们放了伞就来,”觉民高声答道,并不看她一眼就大步跨进门槛去了。
  “鸣凤,什么客?”觉慧也踏上了石阶站在门槛上问。“姑太太和琴小姐。快点去罢,”她说了便转身向上房走去。
  觉慧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笑,他看见她的背影在上房门里消失了,才走进自己的房间。觉民正从房里走出来,便说:“你在跟鸣凤说些什么?快点去吃饭,再晏点恐怕饭都吃完了。”觉民说毕就往外面走。
  “好,我就这样跟你去罢,好在我的衣服还没有打湿,不必换它了,”觉慧回答道,他就把伞丢在地板上,马上走了出来。
  “你总是这样不爱收拾,屡次说你,你总不听。真是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!”觉民抱怨道,但是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。他又回转身走进房去拾起了伞,把它张开,小心地放在地板上。
  “这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觉慧在门口看着他做这一切,带笑地说,“我的性情永远是这样。可笑你催我快,结果反而是你耽搁时间。”
  “你总是嘴硬,我说不过你!”觉民笑了笑,就往前走了。觉慧依旧带笑地跟着他的哥哥走。他的脑海里现出来一个少女的影子,但是马上又消失了,因为他走进了上房,在他的眼前又换了新的景象。
  围着一张方桌坐了六个人,上面坐着他的继母周氏和姑母张太太,左边坐着张家的琴表姐和嫂嫂李瑞珏,下面坐着大哥觉新和妹妹淑华,右边的两个位子空着。他和觉民向姑母行了礼,又招呼了琴,便在那两个空位子上坐下。女佣张嫂连忙盛了两碗饭来。
  “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晏?要不是姑妈来玩,我们早吃过饭了,”周氏端着碗温和地说。
  “今天下午朱先生教我们练习演戏,所以到这个时候才回来,”觉民答道。
  “刚才还下大雪,外面想必很冷,你们坐轿子回来的吗?”张太太半关心、半客气地问道。
  “不,我们走路回来的,我们从来不坐轿子!”觉慧听见说坐轿子,就着急地说。
  “三弟素来害怕人说他坐轿子,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,”觉新笑着解释道;众人都笑了。
  “外面并不太冷。风已经住了。我们一路上谈着话,倒也很舒服,”觉民客气地回答姑母的问话。
  “二表哥,你们刚才说演戏,就是预备开游艺会的时候演的吗?你们学堂里的游艺会什么时候开?”琴向觉民问道。琴和觉民同年,只是比他小几个月,所以叫他做表哥。琴是小名。她的姓名是张蕴华。在高家人们都喜欢叫她做“琴”。她是高家的亲戚里面最美丽、最活泼的姑娘,现在是省立一女师三年级的走读生。
  “大概在明年春天,下学期开始的时候。这学期就只有一个多礼拜的课了。琴妹,你们学堂什么时候放假?”觉民问道。“我们学堂上个礼拜就放假了。说是经费缺少,所以早点放学,”琴回答道,她已经放下了饭碗。
  “现在教育经费都被挪去充作军费用掉了。每个学堂都是一样地穷。不过我们学堂不同一点,因为我们校长跟外国教员订了约,不管上课不上课,总是照约付薪水,多上几天课倒便宜些。……据说校长跟督军有点关系,所以拿钱要方便一点,”觉民解释说。他也放下了碗筷,鸣凤便绞了一张脸帕给他送过来。
  “这倒好,只要有书读,别的且不管,”觉新在旁边插嘴道。
  “我忘了,他们进的是什么学堂?”张太太忽然这样地问琴。
  “妈的记性真不好,”琴带笑答道,“他们进的是外国语专门学校。我早就告诉过妈了。”
  “你说得不错。我现在老了,记性坏了,今天打牌有一次连和也忘记了,”张太太带笑地说。
  这时大家都已放下了碗,脸也揩过了。周氏便对张太太说:“大妹,还是到我屋里去坐罢,”于是推开椅子站起来。众人也一齐站起,向旁边那间屋子走去。
  琴走在后面,觉民走到她的旁边低声对她说:“琴妹,我们学堂明年暑假要招收女生。”
  她惊喜地回过头,脸上充满光辉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发光地盯着他的脸,好像得到了一个大喜讯似的。
  “真的?”她问道,还带了一点不相信的样子。她疑心他在跟她开玩笑。
  “当然是真的。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?”觉民正经地说,又回头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觉慧,加了一句:“你不相信,可以问三弟。”
  “我并没有说不相信你,不过这个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,”琴兴奋地含笑说。
  “事情倒是有的,不过能不能实行还是问题,”觉慧在旁边接口说。“我们四川社会里卫道的人太多了。他们的势力还很大。他们一定会反对。男女同校,他们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曾梦到!”他说着,现出愤慨的样子。
  “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!只要我们校长下了决心就行了,”觉民说,“我们校长说过,假使没有女学生报名投考,他就叫他的太太第一个报名。”
  “不,我第一个去报名!”琴好像被一个伟大的理想鼓舞着,她热烈地说。
  “琴儿,你为什么不进来?你们站在门口说些什么?”张太太在里面唤道。
  “你去对姑妈说,你到我们屋里去耍,我把这件事情详细告诉你,”觉民小声怂恿琴道。
  琴默默地点一下头,就向着她的母亲那边走去,在母亲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,张太太笑了一笑说道:“好,可是不要耽搁久了。”琴点点头,向着觉民弟兄走来,又和他们一路走出了上房。她刚走出门,便听见麻将牌在桌子上磨擦的声音。她知道她的母亲至少还要打四圈麻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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