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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 “买卖果子”


  自从工作团的同志到了村子上之后,小学校也就更为显得热闹。打架告状的事多了起来,常常会听到里面有人喊起来:“打倒封建小地主!”于是也就有孩子哭了。胡立功去教过一次唱歌,这个歌非常为那些穷孩子所爱唱,一下了课就要高兴的唱:“地主压迫咱,压迫了多少年,……咱们要团结起来把账算,把账算……”清脆的童音,响遍了每个角落。当他们一群群挤在一堆玩耍的时候,他们之中会有一两个顽皮的,故意的用肩去撞那些平日比较穿得好的地主家的孩子,有意的去侮辱他们。而那些孩子便尖声的叫了起来,教员们就不得不常要解决这些纠纷。刘教员从来也不骂这些穷孩子,最多只不过说:“找他们没有用呀,他们不能负这个责。”他又安慰那些在现在变得孱弱了的孩子:“你们将来要好好劳动,靠自己生活,做一个好公民,劝你们的父母,要不,迟早都·931·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要挨打的……”但任教员就不是这样,他用威胁的眼光去望着那些没有袜子穿的孩子们,他不敢大声骂他们,只低声的恨道:“别兴头的太早了,看‘中央’军来了,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这些兔崽子!”有些孩子便被他吓住了,不敢再调皮,有些孩子便又悄悄的去告刘教员,刘教员把这些都放在心上,不马上说出来。任教员也用劝告的同情的口吻去暗示那些孩子,希望他们把这些含义都带回到家里去。他不只在学校里显得忙碌,放了学又要去串门子。他到过几家地主家里,说几句不冷不热的话,加重别人的不安,然后再给他们一些希望,一些勇气。世界不会长久这样的,有钱的人在共产党里永远是受不完的罪。但共产党是斗不过老蒋的,纵然斗过了,也斗不过一个美国,迟早要把他们扫光的。他本人也并不富有,他是一个没落下来的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。可是他对那些有钱人却有同情,愿意为他们奔走,希望在那些人的牙缝里把自己肥胖起来。他不喜欢穷人,嫉视那些替穷人办事的干部。他愿望土地改革不成功,搞出乱子来,至少搞得不好。
  当老董从里峪回来的那个傍晚,任国忠又踱到李子俊家里去,这是李子俊最后的一栋家宅了。门廊很高,一上去就有两三个台阶,包了铁皮的大门,虚掩着。他一直冲了进去,一拐弯,忽然两只狗从空廊上向他送来一阵疯狂的狺叫,幸好已经用一根大铁链拴在柱子上。他快步的站到院子中,喊了声“大哥”,却没有人答应,半天才从上房里走出李子俊的大女儿李兰英。这十一岁的小姑娘也刚从学校回来不久,脸上还留着墨迹,她一看见是学校的教员,便规规矩矩的站着问道:“找爹吗?爹不在家。”

  “你娘呢?”任国忠向四周搜索着,只见院子里铅丝上晾着几件小孩的衣裤,和一个大红绸子的妇女的围胸。东屋外边晒了两大筛子果片。
 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,才说:“娘在后院。”
  任国忠心里已经明白,但还要走进去看,这时小姑娘便跑下台阶来,赶快向左转过去。她走在头前,一边说:“娘有事呢,”看见没有法子阻止住他,便大声嚷:“娘!娘!有人找你,任老师来了!”
  一个三十来岁的生得很丰腴的女人,从堆草的房里急忙走了出来,脸上还显着惊惶和不安,却笑着说:“我当是谁呢?快回上房里坐去。”她的花标布衫子上和头发上全挂着一些草。
  “大嫂!你把红契藏在草堆里也是不中用的!”任国忠用着坏心思来打趣她。
  这个女人曾经是吴家堡首富的闺女,从小使唤着丫鬟仆妇,而且是出名的白俊。她听到任国忠的话,不觉一怔,却立即镇定了下来,笑着回答:“红契么,早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。你是来拿红契的么?成!只要农会答应你。”
  “咱不是来拿红契的,迟早有人来拿。”任国忠又向她飞过一个分不清是什么意思的眼色。
  她并没有把他引向上屋,却引到了东屋。这间屋里有个大炕,炕前安了两口大锅。炕对面立放着两个装碗盏的柜子,像一个杂货铺似的,摆满了油盐酱醋的坛子,都擦得亮亮的。她用一个放亮的铜勺子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,倒在一个花瓷盆里去洗手,手上全是些泥土末。任国忠便又笑着说:“唉,看把你们那些有钱奶奶们折腾的!”
  李子俊老婆是一个要强的女人,在娘家什么也不会做,只知道绣点草儿、花儿玩耍。嫁到李家来,头几年日子过的还不错。可是李子俊是个大烟鬼,又耍钱,租子不少,还不够花,年年多少都要卖点地。有一年钱文贵撺掇他当伪甲长,别人当甲长积攒家财,他是个大头,结果给人耍了,又卖了一百亩地和一座房子,才赔清款项。央人求告,送了钱文贵好大一笔人情,好容易才脱了这件差事。这两年,论收入还是不少,他们家是雇得起长工的。雇个人做做饭,挑挑水,跑个城里,要方便得多。可是老婆不赞成,老婆看着世道不对劲,便劝着他:“就那么一点地了,你又不掌财,村上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呢,少抖一下吧。”她就下决心自己下厨。原来她还只看到村子上几个汉奸混子,怕他们把李子俊的几个钱骗完,她就吃苦一些,自己做,到收租的时候,自己也上前,不让全落到丈夫手里,自己抓一把,攒些私房,也是怕将来不好过。后来一解放,眼看着张裕民他们得了势,她就知道事情更不好闹,于是就更要装穷,更不肯雇人了,吃穿都省俭了下来。见了村干部总是笑脸迎人,说李子俊已经把烟戒了,又说他身体坏,说自己四个孩子都小,丈夫又不可靠,将来还不知怎么过日子呢。她教出来的孩子也机灵,从不得罪人,功课好,但孩子们心里都明白,到家里就再也不唱在学校里的歌子,也不讲那些开会的事。她恨钱文贵那伙人,李子俊是受他们欺侮的,可是她更怕张裕民他们。有时她还特意做点东西请张裕民,她知道他爱喝一口酒,但那个曾当过她们长工的人,却摆足了架子,不给她脸面,一点也不喝就走了。
  半个月前她曾回娘家,吴家堡也正闹得激烈,她哥哥吴自强跑到涿鹿城里,又被农民追回来,连百年的红契都给人要走了。如今是六亲同运,大河里的水向东流,没法儿挽回的啦。她一回来,就叫李子俊去张家口躲一阵。她一人留在家里,她是个妇道,难道张裕民他们好来难为她?拼着多说些好话,求求人,总可以挡一阵。可是李子俊想着去也是枉然,又不能长久在外边混,他又不是有办法的人,自己琢磨村上仇人不多,所以就捱着,也想看看风色。白天他就在果木园子里,晚上偶然回来一转。女人成天就设法东藏一个箱子,满满的装着首饰衣服,西又藏一缸粮食,总想把所有的东西全埋在地下。一颗心悬在半空里,一天到晚,盼不到太阳落了土,又盼不到太阳再出来。有时还要出门转一转,打听点消息告诉丈夫去。
  这女人洗过了手,便拿钥匙去开南屋的门。三间南屋里满满堆着一些用具和装粮食的缸,还有一些不知是装了什么的大篮子小篮子。这本来油漆得很漂亮的,炕围上都描满了花的屋子,却蒙着灰尘,挤得不像样,窗户上又钉了一层苇席,怕别人看见那里面有那么丰富的宝藏,因此白天也没有一丝阳光进来,充满一股什么气味。女人匆匆地量了半钵子白面,赶回厨房来陪客,她知道任国忠也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势利人,可是她知道从他那里总能听到一点什么消息。“哟!那么多白面,你看你们尽吃好的,不共你们的产还共谁的去!”任国忠又跟着她走回厨房,故意的说。
  “共就共吧,左右这么点家产,迟早是个完,你高兴什么?
  又不会有你的份!你们在学校,听到什么么?”

  “没有听到什么,只听说又要闹清算,说去年没有被清算的人,今年就要轮到了,今年特别的是要消灭封建剥削大地主!”
  那女人又是一怔,却连和面的手也没停,继续问:“什么叫个封建剥削大地主呢?”
  “黑板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了,就指的你们吃租子的嘛!要消灭个干干净净呢。”
  女人心一凉,手便停住了。正想再问怎样个消灭法,却听到南屋走廊上的狗又叫了起来,接着就是叱狗的声音。女人知道几个替她们卖果子的又来吃晚饭了,他伸头出去说:“嗯,可不来得正好,你们这两天太辛苦了,今晚咱们烙些饼吃吧。哈哈,刚好碰着这位任老师,他就说咱面多,眼红,要共咱的产了。行,粮食是地上长的,谁吃不是一样?左右都是自己人,哈……”随着她的笑声,进来了三条高大汉子,脸都看不清,好像都敞着上衣。
  “到炕上去坐吧,让我来点灯。”这原来很嫩的手,捧着一盏高脚灯送到炕桌上去,擦根洋火点燃了它。红黄色的灯光便在那丰满的脸上跳跃着,眼睛便更灵活清澈得像一汪水。有个男人坐到炕头去拉起风箱来,女人还客气的说:“你歇着吧,你已经跑了一天,让我来,这锅里有开水,先喝点!”
  任国忠觉得在这里看这个女人向那几个受苦的傻子献殷勤,很没意思,他便问道:“李大哥呢?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“他回来的时候可说不准,”但在她踌躇了一下之后,却接着说:“你就为的那桩果子买卖么?那你就到园子里去找他。”

  “什么果子买卖?”任国忠刚一怀疑,随即就明白了,他望了这三个人一眼,忙答道:“就为的这事,不找他也行,等他回来你告给他吧。不早了,我回去啦!”他不等女人再说什么,就跑走了。在门口又碰到几个刚回家的孩子,一人手里拿了两个果子,他问他们:“你爹还在园子里么?”
  几个孩子望也没望他,随口答:“在呢,爹还在呢。”
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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